貧童之父 ─ 蘇冠明神父  ~ 余魯 ~

 

鮑思高家庭通訊 • 第 51 期,1982 年

 

我是一個不幸的人,自懂人生之後,父親就另組家庭,不和我們同住。母親和我的生活倚賴兩位兄長的支持。可惜其中一位兄長有著沉重的家庭負擔,另一位兄長雖是獨身,卻沉迷於酒精和豪賭,生活之拮据,自不待言,只能有限地接濟母親和我的生活。我還記得母親為替我購買冬天校服,抱病帶著我去向兩位兄長乞求的情形。

 

更不幸的是我剛滿十歲的時候,父親和母親在差不多的時間,相繼去世,使我遽而成為一個孤兒。初時我跟隨長兄生活,但卻不能見容於悍潑的嫂嫂,於是轉由二兄撫養,但跟隨一個賭徒而又是酒徒的哥哥,生活之不正常及艱苦自不待言。

 

考入鄧鏡波學校

 

一兩年間,我轉過許多間學校,成績都不很好,因處於不正常的家庭環境,平時的行為令到許多老師困擾,他們一致認為我是問題兒童,可是沒有一位教育工作者進行家訪,去認真瞭解我的問題。其後,我二兄因賭博輸去了全部積蓄,精神幾乎陷於崩潰,連未婚妻也要跟他分手,他也再不能盡撫養我的責任,於是我又被迫再跟隨長兄生活。

 

一九五九年我考進九龍鄧鏡波學校就讀小學六年級,直至升讀職業中學一年級,我每天仍要受到嫂嫂的苛待。雖然功課可以應付,但常因家庭間的困擾以致時常遲到、缺課。若像其它一般學校,必定是記過或受申斥,其至驅逐出校。但慈幼會學校確實與眾不同,首先由班主任與我談話,瞭解我的真實情況,然後給予我許多鼓勵和額外的寬容。當時,我的班主任還不認為需要驚動教務主任和校長,只以他本人的方式來處理。

 

那時候,蘇冠明神父 Michael Suppo 是院長兼校長,在學生心目中,像天神一樣。他皓首白鬚,身材高大,面貌慈祥,尤其每週早會的時候,站在二樓露台上向全校師生訓話,微風吹拂起他寬大的羅馬袍,令人心生敬畏。我從不敢認為他有必要對我特別照顧或看待,亦不以為他能在芸芸眾多學生中將我辨別出來。

 

應徵做「後生」

 

一九六一年暑假,我再不能忍受家裡惡劣的對待,決意出外謀生。可是我年僅十三歲,只能應徵做「後生」。最初在中環的一間出入口行工作,晚上寄居於東主的家裡,每月除食宿外亦可賺得三十元的薪水。數月後,出入口行生意不景,結束營業,東主又調派我去尖沙咀的一間酒吧做雜役。每天早上九時起床,洗掃全間酒吧及清潔外牆招牌等,十時便要開門營業。早上至午間的客人很少,便要去九龍倉碼頭向遊客及水手派宣傳品。正午及傍晚又要往東主家取膳食送給酒保及侍應們吃。吃飯後則要站在店前向來往的外國人招呼拉客,並要負責替客人開門和掩門。晚上至一時打烊,待客人及侍應們離去後,才沐浴就寢。每天工作十多小時,每週工作七天,完全沒有假期,別人的假期,便是我們加倍忙碌的時間。

 

我對再次入學已不存幻想。在九個月後的一天,忽然接到一封信,是蘇神父約我往鄧鏡波學校一晤。那真使我驚詫莫明,而且這九個月完全沒有接觸昔日的老師和同學,理應被人遺忘了,蘇神父又怎麼會知道我在這紅燈區工作呢?

 

許多疑團,在以後才一一冰釋。原來我的一位同學偶然路過我工作的酒吧,發現我在門前招呼客人,回到學校後向我的舊班主任述說。我這位可敬的老師並沒有將我遺忘,在校務會議中向蘇神父陳述一切,並將他以前瞭解我的家庭狀況一一說明。蘇神父聽到之後,毫不猶豫,決定給我幫助。

 

意外的幸福

 

在他的辦公室,他擁抱了我,要我儘快辭去酒吧的工作,繼續學業。為解決我的生活,他收留我在校寄宿。因我失學多時,不能追上功課,他批准舍監謝家賢修士 (現為神父) 替我私人補習。從此,我能在安定,愉快,受愛護的環境下完成我的職業中學教育。

 

我更大的幸福是在這數年間獲得蘇神父像慈父般照顧和愛護。而這一位慈父並不只關懷我一個,他對每一個學生,每一個青少年都同樣愛護,尤其關懷那些貧苦無依的青少年。原來在寄宿中的大半同學都是家境或有其它特別的困難,受到蘇神父或多或少的幫助。為支撐寄宿部龐鉅的開支,蘇神父不知費盡幾許心血,乞求恩人們給予財政及物質的支持。他日夜辛勤工作,深宵時份,當各人都熟睡了的時候,恐怕我們著涼,還要巡視宿舍,給每一位宿生蓋好了被,才放心回去就寢。每當我午夜夢迴,常看見他穿著白袍的高大身影,在我床前輕輕飄過,或見他俯身給同學們蓋被。他昔日的情意,直到今天,我在寒冬深夜,起床給我的小女兒蓋被時,更深切的體會和感動。

 

我們段考之後,必須將成績表給蘇神父代表我們的家長簽名,他必定詳細檢視,有見成績退步,常輕拍我們的頭,從無疾言厲色的申斥。但若見我們的成績稍有進步,則輕抱我們一下,然後從抽屜中抓一把糖果塞進我們的手裡。

 

蘇神父的健康,一向不佳。早年在澳門他主持慈幼印書館,從事出版和翻譯青少年讀物。戰後,在上海斯高學校任校長之職,兼出版青年讀物,解放後來港,就任鄧鏡波學校院長兼校長,備極辛勞,精神體力再不能支持,於一九六三年受命往歐洲療養。當時我們聽到傳聞他將不再回來香港,我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,祝禱他早日康復,並盼望他重回香港。

 

他離港後翌日,舍監謝家賢修士,交給我一個信封,是蘇神父臨別托他轉贈給我一筆金錢。我明白蘇神父的心意,是盡最後的一點力,幫助我解決除食宿以外的一些開支。這些金錢,該是他平日樽節下來的零用錢吧!

 

良師益友的支持

 

蘇神父離港後翌年,我在職業中學畢業。而鄧鏡波亦取消寄宿,將宿舍改裝為課室,我又重回兄長家中。有些熱心的師長,鼓勵和支持我繼續升讀高中,可是我的一點傲氣,決定不需要兄長的支持和資助。當我經濟陷於困境時,蘇神父卻及時回到香港,在聖類思中學任神師。當他知道我的困難,立即以他的零用錢給我,要我繼續完成學業。可惜多個月之後,將近畢業的時候,亦因家中不能相容,被迫終止求學,找尋工作以維持生活,令許多愛護我的師長和蘇神父失望。

 

此後,我為口奔馳,只在假期往晤蘇神父,向他傾訴衷曲和聆聽教誨。後來知道蘇神父受命出掌香港仔天主教福利會印刷部,因路途遙遠,我們便很少見面了。

 

當我聽到他逝世的消息時,心情的激動,不能自己。在銅鑼灣聖保祿書院小堂參加了殯葬彌撒,看到他安詳的面容,他雖非我的生父,但卻代替我生父教育我,愛護我,把我從泥掉中救出來,引導我走上正確的道路,影響我一生的命運。

 

永不忘懷

 

蘇神父去世十多年了,不因時日的久遠,稍減我感恩知遇之思,反因思想愈趨成熟,感受愈覺深刻。相信今日卓有成就的校友,當年曾領受蘇神父深恩的貧苦的少年,也與我有相同的感激之心吧!

 

編者按:余魯原名余鴻健,是一個聰明、勤奮,品學兼優的高才生,在校時,甚得師長同學的器重和愛戴,尤其是一個飲水思源,知恩報愛的青年。余先生現在出任香港明愛印刷訓練中心的經理。本文已在公教報刊登,編者覺得本文很有教育和誘掖後輩之用,故特請准轉載,鄭重介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