默然

二零一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下午，兩位朋友和我共三人，往聖安多尼堂探望黃建國神父。朋友和我事前有默契，會面時間宜短不宜長，以免妨礙神父休息。踏進辦公室門口，見神父站在辦公室另一端，似乎是囑咐照顧他的人做點事。多年不見，離遠看到神父，身體明顯消瘦、肌肉明顯萎縮、面帶病容，不再像昔日生龍活虎，真是到了重病末期了。我不由一怔，心裏亦感傷痛。

黃神父囑咐完照顧他的人，便緩緩走到辦公桌，說：「請坐。」我們三人就面對神父，並排而坐。神父畧一思索，隨即默默寫字，然後把便條遞到我們面前，和藹地說道：「我很想邀請你們試解一下……」神父字如其人，剛勁沈穩，我很喜歡。原來紙上寫著：

「Giving transforms having into being」

至於這句話的含意，無論我們三人怎樣努力，總是解不出來。神父說：「這樣吧，我舉例說明，你們便易於明白。譬如你很有錢，但你不一定是個有錢的人，除非你能施予……」神父很對，我聽過別人說，富有的人如果窮得只剩下了錢，可不是比窮人更糟麼？

我正想學神父舉例，神父又說：「譬如，你可能有知識，但不一定是個有知識的人，除非---」聽了神父這話的上半截，我竟聽不到下半截了。只覺一股不能頑抗的力量，直扣心弦，像天主的光和愛，直射我靈魂深處，令我十分敬畏，頓時不斷淌淚……由於兩位朋友與我並排而坐，他們都看不到我，便繼續與神父討論，之後朋友也請我回應。其時，我腦海一片空白，完全說不出話來，神父連忙為我解困說：「他沒有回應，但他在聆聽。」

事後，我苦思數月，愈覺得神父所寫這句英文，含意既廣且深，勉強或可意譯為：「與人分享天主的恩典，天主會令人彼此轉化生命。」我覺得人性不一定很自私，但會傾向把所得的，視為自己努力的成果，從而重視產權。把自己所擁有的，視為天主的恩典，與別人分享 ─ 這種善行的根源，亦是天主的恩典和召喚。人性本弱，是絕不可能單憑人性力量互相轉化，終極歸向天主的。可能，這是聖神給我的啓示，只適用於我。至於其他人，可能得到其他啓示，另有領悟。

    神父說：「你們都有參與彌撒，聽過講道。講道有兩種方式，一是以神學觀點，闡釋日常生活；二是講解當日經文。如果能夠綜合二者最為理想。但很多時顧此失彼，有困難。」提起彌撒，神父與我們分享一件趣事。有一天，神父做完彌撒，遇見一對剛望完彌撒的母子。神父問那小孩道：「小朋友，彌撒禮儀中，那個環節最重要？」小孩立刻答道：「『彌撒禮成！』是最重要。」媽媽連忙制止說：「你怎麼這樣跟神父說話，沒禮貌！」怎料神父逗著小孩說：「小朋友，你說得好，神父做彌撒，要由頭做到尾，直到『彌撒禮成』，很重要啊！現在輪到你了，你每天都要做你的『彌撒』，在學校、在家裏，你要知道甚麼應該做，甚麼不可做。」談起此事，神父臉上泛起了慈愛，然後向我們說：「有兩種『教』，你們切不可信；『計較』和『比較』，這兩種『教』都不可信！」

「神父，記得那次你替代另一位神長，帶我班行山麼？」我問。神父嘴角帶點微笑答道：「記得啊，一大群小朋友擁著我，但我只得兩個橙，只有少數人分吃了橙肉，餘下那大多數人怎麼辦？惟有大家一起吃橙皮了。」唉，五十年了，神父竟然記得。那時，我也分到一小塊橙皮，至今仍記得是苦中有甘涼，像神修一樣，可以解我靈魂之渴。

神父說：「整本聖經，最重要的訊息只有一個，就是『天主愛你。』我們福傳，就是傳達天主的祝福和愛。」但日常生活中，怎樣把福傳實踐呢？神父把他處事原則告訴我們說：「做事不在多寡，在於我們懷著多少愛心去做。如果我們為了解決一個問題，卻給別人帶來了十個問題，那就不是解決問題了。」

至於待人，神父更是十分重視，他勉勵我們說：「待人要欣賞、要鼓勵、要支持、要肯定。拉丁文Benedicere，Bene是好，dicere是講，待人要說好話。別人的批評，未必等同我們的表現，不要把二者劃上等號。遇到別人的惡言，更要堅持說好話，努力維持關係，不可出口傷人。」

處事待人，面臨困難甚或限制，怎麼辦？神父說：「不要害怕生命的考驗，考驗不是要令我們失敗，而是要我們看看自己，可以飛得多高、多遠。面對生命的極限，要依靠天主，信仰的要義是相信和信靠天主。」

神父又補充說：「處事、待人態度要積極樂觀。你怎樣想，就會怎樣看；怎樣看，就會怎樣體驗。物質生活宜簡不宜繁，生活簡樸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。」神父表示，他一生吃過不少苦頭，工作上、人際關係上都遇過不少困難挑戰，甚或傷害。我深深感到他的話絕非空談，而是基於實踐和體驗。神父得知自己身患重病，仍筆耕不絕。其行文遣辭用句，質樸無華，表面人人可讀，其實，內容縝密深邃，出入天主教神學及中國哲理，圓融無阻，是黃神父肉體最脆弱，神修生命卻最強旺的明証，也是他一生的總結。識者讀之，亦反省良多。

會面到了尾聲，神父仍興致勃勃，給我們玩了幾個小魔術，然後說：「好了，以天主的聖名，我要祝福你們……」我們三人離開時，都一說再說十分感激神父，痛苦中仍不辭辛勞。為了啟發我們，一席話竟可長達個多小時，令我們喜出望外。神父回答說：「你們不必感謝我。不是我，是天主安排你們久留，是天主要我給你們啟發，也是天主藉著我祝福你們。」

神父離世後，我輾轉收到不同群組的短訊，其中一位見証黃神父臨終最後一刻的人寫道：「看到他努力去劃十字聖號，或以此祝福身邊的我們……」神父畢生為他人犧牲勞苦，奉獻一切，只為傳達天主的愛。我確信，天主也會眷顧他的靈魂，以至高者的全能全善，祝福黃建國神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