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途回首(二)
龔廣權
- 母親跨境購糧
太平洋戰爭爆發後,父親的生意隨即結束了,家庭全無收入,經濟陷於困境,可是一家八口仍然每天都要吃飯的,眼見貯存的粟米,漸漸吃完了,本地糧價暴漲了不知多少倍,一斤蕃薯平時賣兩仙士的,如今竟然要賣兩角錢。在此情況之下,母親於是獨個兒跑到前山(關閘外最近澳門的一個村莊)去購糧。
一天下午,正當我在學校上體育課,在靠近馬路的操場上踢足球,母親挑著一擔子蕃薯經過,看見了我,便請求老師准我提前放學陪她回家,可能是她覺得自己這時已筋疲力竭,恐怕路上不支暈倒(這是我的猜測)。我於是馬上收拾書包,跟在她後面走(可惜我那時只有十多歲,個子又矮小,無力替她挑這重擔)。只見她挑著這擔近百斤重的蕃薯,極度辛苦地一步一步前進,一會兒把擔子從左肩轉移到右肩,一會兒又從右肩轉移回左肩去,千辛萬苦地終於回到家裡,把擔子放下,走進廚房,鯨吸牛飲地「灌」下兩大碗水,隨即「攤直」在床上,直到晚上七時左右晚飯時間才起來吃晚飯。所謂晚飯,不外又是每人一大碗粟米粥而已。
- 典當過活
「家有二千,每日二錢,全無生計,用得幾年?」這是我國一首古老的民謠,如今可真應驗在我的家了。由於全無生計,家中僅有的少少積蓄,不到幾個月便用完了,連吃飯也沒錢了,怎麽辦?父親只好拿家中一些較為值錢的東西到當舖去押錢,以維持一家大小吃的問題,記得那時我們每天只吃一餐,而且是吃不飽的一餐呢!漸漸地,由於營養不足,人人都面黃骨瘦。這樣的「典當過活」我也不記得維持了多久。
- 無良奸商賴賬
父親所經營的生意,是供應澳門爆竹廠杉炭(製爆竹的火藥原料)。太平洋爆發戰爭後,所有爆竹廠都倒閉關門。當時,廣興泰爆竹公司倒閉後,仍有一筆賬沒有清還,父親屢次去追討也不得要領。可惜那時沒有「廉政公署」,投訴無門,惟有死心。
可是母親卻不甘就此罷休,一天,帶著我去到公司的寫字樓,取出賬單,跪倒在掌櫃面前,傷心地大哭起來,不斷叩頭,乞求大發慈悲,償還欠款,以解救瀕臨絕境的一家八口的生計。可是無良的奸商毫不動情,還粗暴地把我們趕走。
和平後,不知某年,看見報章上一則新聞:廣興泰爆竹廠發生大火,公司老闆的兒子也被燒死。未知是否報應?
- 母親辭世
一九四二年夏天,母親忽然臥病在床,據說是患了腸熱症,發高燒,經常說囈語;那時連開飯也沒錢,又怎有錢去看醫生、買藥治病呢?父親走訪相熟的親朋戚友求助,可惜大家都有心無力,愛莫能助。眼看著母親的病情日漸嚴重,家中較為值錢的東西,早已典當清光,再無多餘的錢買藥,在這悲慘的情況下,結果,母親就一病不起,與世長辭了。記得某天傍晚,父親和隔鄰一位老婦,合力把母親從睡房移到廳堂上準備好的一張板床,搬動時,父親和那位老婦不斷向著母親耳邊說:「大步跨過!大步跨過!」意思是叫她大步跨過死亡關。等母親躺好在板床上後,父親吩咐我們兄弟姊妹,一齊圍攏床前,那時母親不斷呻吟,好像要向我們說話,卻又說不出來;這樣不知持續了多少時間,母親忽然張開口幾次,呼出了最後一口氣,便與我們永別了。那時,我們兄弟姊妹都大聲哭喊著:「阿媽!阿媽!」屋外吹著風和下著雨,淒風凄雨倍添惆悵!
- 大家姐染上霍亂病逝
經濟不景,人民生活窮苦,衛生環境差劣,那時澳門差不多每年都發生霍亂疫症,而且迅速蔓延,無數市民染病,如無藥及時救治,廿四小時內便一命嗚呼了。
一天下午,我放學回家,看見大家姐躺在一張帆布椅上,臉青唇黑,雙眼反白,奄奄一息。父親心急如焚,手足無措,那時一般人家都沒有電話,父親便親自到差館投案,請來「十字車」(救護車),把家姐送往醫院急救,父親也跟車同往,當晚大約七時左右,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,對我們說:「大家姐不會回來了!」我一聽了,心裡不禁黯然,眼淚奪眶而出。
- 臨時兒童收容所
父親賦閒在家,我們兄弟姊妹眼見他愁容滿面,心中也非常難過,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,更無法去幫助他。那時大哥已到了一家小規模的出租人力車公司去打工,每天專責替公司到街上去向車夫們追討租車費。雖說是替人打工,但是這份工是只供食宿而無工資的,所以除了可以減輕一點家庭開支外,對家庭也沒有甚麼幫助。一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餐也沒錢,人人飢腸轆轆。看著自己的兒女天天要捱餓,最傷心的是父親。
後來,我和二哥都輟學了,整天呆在家裡也不是辦法,於是便到街市去撿拾人家丟棄的菜莢(並不容易獲得)拿回家去煮了來充飢。或到街上撿拾一些煙蒂,拆開煙絲,拿去市集賣,幸運時可賣得兩三個仙士,便到豆腐舖去買兩仙士一斤豬吃的「豆腐渣」,勉強也可塞飽肚子。
一天,我正在盈地街市附近撿拾煙蒂時,忽然被一個印度(或是巴基斯坦)籍的警察抓著,強行帶我到了三盞燈附近的第三區差館,到了那裡,看見原來已有四五十個與我一般年紀的孩子,一排排地坐在操場上,我也就混入這些行列之中。那夜我就在那操場上坐到天亮,一點東西也沒吃,餓得要命,幸虧那時不是冬天,否則又凍又餓不知如何捱得過!
翌日早上,警察把我們解送到風順堂街第一區差館,我們排著隊從第三區差館步行到第一區差館,大約需時二十分鐘。到了第一區差館,每人派得一碗豬肉冬菜粥;多時沒有吃過這樣可口的食物了,吃起來感到其味無窮!
吃完碗美味的豬肉粥後,登記了每人的姓名、年齡、籍貫和住址,便又列隊出發到當時停辦了的執信學校,政府把它改為臨時兒童收容所,地址就在國華戲院旁邊的天神巷。
第二天,父親來探望我,這才知道原來二哥也在當天被抓了,但因為他年紀較大,便被安置入住青洲難民營。父親見那裡的環境惡劣,於是把二哥保釋出來,而他說我這裡的環境不錯,不如就留住在這裡吧!我也同意了。如此,我就留住在由瑪利諾修女管理的臨時兒童收容所,每天有吃的、有穿的,比較在家裡每天捱餓好多了。修女們教我們念經、祈禱;在那裡我第一次接觸到天主教。美中不足的是照顧我們的四位都是外籍修女,除院長修女外,其餘三位都只能說幾句不大純正的廣州話,溝通上不免有問題。(待續)